今天上午十点,官方对胡鑫宇失踪案做了定性:自缢死亡。
不由想起高中的一位同学(准确地讲是插班的复读生),类似的事情,同样的红色土地,只是时间不一。
岁月在变,而悲剧一直在重演。
(资料图)
六七年前,专门写了一篇文章《陀螺一梦》,愿世间的少年,多些快乐,少些惆怅。
海舟接连烧了两根“金圣”,左顾右盼地摁灭烟头,转身,不偏不倚地摔进后右方的垃圾桶。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,拖着行李冲向售票大厅,奋力挤过人群,第八次在除夕的前夜,退了回家的火车票。
1.
赣南一隅,一个名叫谷村的千年古村繁兴不止,自李唐在后唐年间定居于此,李姓无可争议地成为名门望族。村里的老人对“一门三进士、一家八状元、十里九布政”的陈年往事如数家珍,即使到今天,这个南方县城的高考头名十有八九出自谷村。
“祖庙辉煌门第仍依故址,孙支蕃衍本源溯之大池”,海舟会时常向他的同桌炫耀,就如他的同桌是湖南转学而来的外地人,他同样也是谷村的“外人”,谁叫他姓陈不姓李。他俨然无暇争辩,谷村就是他的村他的家。
一家三兄妹,底下一个弟弟和妹妹,怎奈他们学习无慧根,早在初一就随流去了广东,陈家读书出人头地的责任全部寄托在了他的头上。
海舟倒也争气,小学初中都在头名之列,顺利地进入县里唯一的省级重点中学。
这所初高中一体的中学与县城唯一的湖心公园隔街相望,扶栏远眺,仿佛鉴湖边书香门第之家的解缙携《永乐大典》而来,那个摇扇踱步的老头莫非是写下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的诚斋先生,一个庐陵文化发祥之地的小县城总是留给后人太多的颂咏,尤其是那些埋头苦读的农村学生,仰仗先贤之光,循声遁去般地出走,奔向繁华之地。
走出去,是为了更好地回乡,班主任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他的学生。
2.
天蒙蒙亮,校门口的早餐摊热气腾腾,倦容满面的学生递过零钱:“一样”。一个字也懒得多说,接过包子急匆匆冲向教室,满屋的酸菜味囤积、发酵,巧妙地渗入到混杂着乡土味浓重的英语、古诗词背诵声里,它们恰如其分地相安无事,甚至和谐到让人模糊了空间的场域。
你想上哪个?海舟放下书本,扯扯了同桌的衣角。
上谁?同桌的双眸极速放大。
想什么呢,问你选哪个学校。
想选得多了,又不是我说了算,想也没用。你呢?
我想奔着安徽那个试试。
海舟一直对带有国字头的大学情有独钟,尤其对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莫名地向往,这无不与这所中学的历史渊源有关,一届又一届未能上去清北的学生集中地选择了那里,这些乡镇少年中有人成为了那所大学的副校长。海舟心里盘算,听起来有面子,也不用担心生疏。
无数次地宣扬、鼓噪,一群乡间少年裤脚未干地冲向战场,有的是背负着家族的复荣之责,有的带着肃杀之气卷土重来,海舟就是众多不甘落榜的复读生之一,他需要用一场胜利昭示他家在谷村的地位。
南方的冬天,像个阴晴不定的更年期妇女,时而晴空万里,温暖如春;时而阴雨绵绵,纠缠不休。这里的冷更像一位风月场的老手,情意绵绵地剥光你的衣服,从头到脚湿漉漉地吻个遍,从早到晚不辞疲倦。越来越多学生的手生了冻疮,即使戴上露出五个手指头的毛线手套,仍无济于事。
天早早地黑了下来,海舟在外面匆匆吃过晚饭,这次并未匆匆赶往教室,而是一人慢慢悠悠地挪向一层小楼的宿舍。这是一座位于学校后门左侧的蓝瓦白墙的土砖房,四十年前的教室,后来改成了教师宿舍,中间又空置荒废了几年,再后来随着复读生增加,学校已无多余校舍安置,又临时将这座已列入拆除之列的小楼启用为复读男生的宿舍。海舟的寝室在屋尽头的倒数第二个,六人一间的上下铺。
沿床落座,无声无神,痴痴地望着窗外。良久,起身关灯,反锁门窗,又陷入无终止地沉默。天已彻底地黑了下来,书本见宽的窗户已经滤不过半点亮光,死寂如坟。而海舟却平静如水地坐了近一个小时,与神对话与己交谈,一场无声的博弈轮番上阵,跳脱的自由撞击着胸腔,犹如一速命运之光牵向未来。
摸向抽屉,顿了五秒,淡然划过左腕,犹如一股炽热的暖流如期而至,滴答声又似冰挂的融水叩想春天的声音,用一场诀别通向终极之所。
不曾想,未等走出,却自行退场。
3.
海舟割腕了,快去救救他……,回宿舍取书的宇新冲进教室,哭着报告班主任。
班主任的脸顿时煞白,拿在手上的试卷掉落一地,夺门而出。
可能阎王爷嫌弃我,后来海舟半开玩笑地跟人说起这段往事。
捡回一条命,以“身体不佳”休学在家,又一次回到了谷村,不知要不要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在他们眷恋的土地上终其一生,还是等待再一次地返场,触摸远在安徽的梦想。
平行的世界里,时间从未公平过,高三的日子像豁了口的沙漏,而谷村的日子过得像蜗牛。乡间偶有闲言碎言、猜疑与玩笑,但相对田地里的稻苗,海舟显得无足轻重,他们更关心谁家牛吃谁家的禾苗,谁家的猪闯了谁家的菜园,无暇在一个退学在家的少年身上浪费过多时间,即便有也是广东某个工厂要招人了,顺口探探他母亲的口风。
父母不忍多言,任由海舟“无所事事”。
身在谷村,他却像个城里人,下不了地干不了活,唯一能做的是早晚帮忙放放牛。左手牵绳。右手拿小树杈,一条又一条田埂地循吃,水牛偶尔偷腥(稻禾),树杈就会抽上去。偶尔也会早早出门,牵着牛走上个三五公里,找个水库的空草地,甩开绳任其驰野。择块干净之地,守着牛的同时发呆打发时间。再者,无故地喊几嗓,或者跟牛对对话,如果时间还有大把空余,自顾自地打起水漂比赛,不仅有三局两胜,中途还有暂停、争吵、罢赛,一个人玩出了一群人的寂寞,这算不算一项新本领?
久居而成习,开始习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乡间生活。
4.
第二年夏天,村里多了一位叫阿根的年轻人,他刚从徐州职业技术学院毕业,没找着合适的工作,回家先过渡。两人相差四五岁,一个明显混过世面,一个稚气未脱,一身书生气。虽同村长大,除了知道家门和乳名外,但鲜有往来,所谓的信息也只是从邻居嘴里道听途说。
阿根爱打牌,这是海舟后来才知道的。每每路过村口的小卖部,必有阿根的身影。与阿根凑桌的大部分是村里的妇人,一两块钱的赌注乐此不疲,牌桌上难免说说笑笑,不论荤素随口而出。
阿根,摸过女孩子的手没,有人故意挑话。
妈了个×,老子床都上过,阿根回击的更干脆。
众人侧目,接连哈哈大笑。在一旁的海舟却是另一番滋味,心里直骂:太无耻,窝囊废一个,读了个狗屁大学,连个工作都找不到,还有脸成天跟一堆妇女搞在一起。
村里唯一让人感觉到时间的存在,就是年轻人结婚。无一例外地感慨:“前两年还是个小屁孩,一晃眼都结婚了”。海舟在家的第九个月,弟弟结了婚、妹妹出了嫁,成长就这样悄然间拨节向上,连个招呼都没有,让人措手不及。
弟弟匆匆结过婚,又去了广东,说是等忙完工厂的事,来年再带上新媳妇一同进厂。海舟的弟媳自然留在了家,十九岁的年纪,正值桃李之年,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,在素面朝天、风雕雨蚀的村妇群里,是一个意外的存在。对一个乡俗厚重的农村,女人当守妇道就是勤快持家,检点不装饰,打扮漂亮会被认为不正经,或有伤风化。
闲言碎言终究零零碎碎地飘进了家门。
她们是妒忌,是闲得没事干,海舟反驳母亲的担心。
一个屋檐下,年轻的荷尔蒙还是脱了轨,在一个午后,他侵犯了自己的弟媳。两个年轻人的欲望跨越界限,一次又一次交汇,逐步走向深渊而不可自拔。没有不透风的墙,也没有包得住火的纸。
他的老父亲一气之下,将他赶出了家门,至今未曾踏进过。
5.
在东北的一处工地,海舟偶遇了阿根,而阿根带去了他家的消息。
他父亲在他离家后,得了场大病,卧床两个月,而第二年母亲因下楼梯踩空摔成了植物人,再后来他的弟弟离了婚,又娶了个在广东打工的贵州女孩。
你什么时候回去?阿根递给海舟一根烟。
摇头,无语。